【12】



慎二並不是什麼好傢伙。
一直以來,都是個驕傲又膽小的男孩子。
一年前趾高氣昂地跟自己告白也是如此,抬高了下巴,一副“我慎二大爺會喜歡上妳是妳的福氣喔,遠坂”的囂張模樣,說了漂亮的女生要跟英俊的男生在一起,遠坂管理人就要跟同樣是魔術世家的繼承人結婚之類的蠢話。


因為實在太過愚蠢了,所以她嘆了口氣,異常有耐心地回答:你是笨蛋嗎,慎二?
男孩當時的臉,就像世界末日一樣整個化白。
間桐慎二只是個小鬼而已。


可是,就這樣莫名奇妙被殺掉,屍體像垃圾似地塞在沒人會注意的地下室──殺人的那傢伙,甚至不是因為害怕才想毀屍滅跡,只是單純找不到地方堆放礙事的東西而已。


已經再也挽回不了,間桐櫻再也回不來。
殺了那麼多人,奪走那麼多生命,即使活下來,也無法再跟自己的罪孽共處。
會發瘋吧,這樣的人生。


──很痛苦吧,這樣的處境。
凜站在房間的落地窗前,顫抖的雙手捂住嘴巴。像是咬牙想要忍住尖叫,肩膀不停地上下抖動。
月光灑在漆黑的髮上,閃爍出晶瑩乾淨的黑耀光澤。


不能再繼續放任櫻殺人了。在更多的生命被殺前,先一步殺了她。
先一步,用自己的手結束間桐櫻的人生。
被詛咒至死也沒關係,反正下地獄的時候,遠坂凜會跪在櫻的面前賠罪。


自我滿足地以為所做的努力,最終能夠讓那孩子得到幸福正常的日子,一邊接下所有遠坂繼承人的責任,一邊告訴自己“這是有回報的,一定會得到好的結果”。
因為,能夠看到櫻的笑容。
那孩子的笑容出現了,所以這條路不會有錯。


實際上,那孩子一直都承受著比自己的冷徹訓練更加嚴厲的折磨。
那些笑容並不是自己給她的。
結果,遠坂凜根本沒有為間桐櫻做到什麼。


「…凜,魔術協會的人來通知了。」Saber的聲音,從房門口輕輕地傳來。「會開始調查間桐家的異狀,也會儘快搜尋失蹤的櫻。我想,他們應該不知道大聖杯就是櫻這件事。」
「知道了也沒用,綺禮不會讓魔術協會的人對櫻出手。阻礙櫻體內的某物出生,就得跟綺禮為敵了。」
黑髮魔術師的說話方式,淡然平穩地令人擔憂。
Saber看著凜的背影,注意到纖細肩頭的微微顫動。


「需要我先去殺了言峰綺禮嗎,凜?」
劍士驀地轉為冷酷的嗓音,總算使那名紅衣的少女回過頭。
「辦得到嗎,Saber?」
「辦得到。」
「殺害不相關的人,與騎士精神不符吧?」
「…確實。」Saber的雙手覺悟般地握緊。「但過去也不是沒有做過違背騎士道的行為。」
「所以妳的石中劍才會斷裂,不是嗎?」凜揚起了淺笑,輕聲回答:「綺禮的事情就由他去吧,那男人本來就不能用正常標準來看待,就算想要櫻體內的某物出生,也不會真的實際去做些什麼。看著世間人痛苦,才是他真正的樂趣。」


金髮劍士放開手掌,該說是鬆了口氣還是洩氣呢?她的本能告訴自己,如果放任言峰綺禮繼續存在,也許會發生不可收拾的災禍。
十年前的聖杯戰爭雖然只跟他交手過一次,但是召喚出那種英靈的神父,以世間絕望為糧食的男人,絕不能等閒視之。
不過比起處理言峰,現在的凜才是真正該擔心的對象。


Saber走近她,關心地望著那雙黯淡的青藍瞳眸。開口想說些什麼,卻又一句話也沒說地闔上。安慰人這類的事情,不是騎士生涯所習得的技巧之一。
可是,凜卻比她先開口了。
「Saber,我決定了…」
魔術師的眼神,充滿光輝與堅決。
那是計算好要拋棄什麼珍貴之物的表情。
「…即使要用上我全部的生命能源,也得讓妳明天以最好的狀態應戰。」


還來不及問是什麼意思,凜的雙手便捧著滿臉疑惑的Saber,低頭輕吻了騎士的唇瓣。Saber的身體保持著如木頭般的僵硬,雙手放在身側,沒有推開也沒有迎合這個親密的舉動。


「魔力缺乏的英靈,便無法統治戰場…」凜的說話氣息,吐納在金髮少女柔軟的雙唇間。「我命令妳,明日為我帶回勝利的驕傲,持有聖劍的騎士王啊。」
Saber的雙手擁著凜的腰際,一雙綠瞳直率清亮地望進了眼底最深處。
直達真心。


「在少女的身分之前,妳有著魔術師的身分。雖然凜說魔術師的孩子,打從出生就不是人類…」潔淨熟悉的嗓音,溫和地傳達著劍士自身的情感。「可是,我是妳的朋友,所以在魔術師的身分之前,我有責任先注視遠坂凜這名少女的面容。」
凜的表情,卻是一副快要哭泣的樣子。「Saber說這種話,很卑鄙的…」
放在臉頰上的雙手,自指尖傳來了冰冷恐懼的氣息。


Saber安撫般地湊向前,以一種說不上來的溫柔,細膩地吻了凜的額頭。
「即使是不得已的方式,我也不想傷害自己的Master。在武者的身分之下,我同時擁有女性的身軀,這樣的身體會在過程中承受什麼感覺,我比妳更清楚。」
「唔…意思是有經驗了啊,Saber…」臉紅了。
不管怎樣氣勢強盛,終究還只是個終年鑽研於魔術訓練、戀愛歷史一片空白的年輕少女。比起以男子身分為王數十年的這名金髮劍士,凜在某程度上絕對無法與之比擬。


Saber微微一笑。
不是過去那帶著溫柔或羞澀的少女微笑,那張笑顏散發出英氣與倨傲、充滿奇異深沉的神秘感。意志堅定的淡金眉毛,有著使人想觸摸的魅力形狀。
盈滿月色光華的翠綠眼瞳,看起來是如此令人信賴。
劍士抬高一隻手,拉開了凜的緞帶。頓時,蓬鬆黑髮更為自由飛揚,如浪潮般在夜色中浮沉。


「妳的歷史知識恐怕有些不足,凜。」Saber吻著年輕的黑髮少女,右手挑逗似地把玩微捲的髮梢。「…亞瑟王曾有一名美麗的伴侶,忘記了嗎?」
帶繭的手滑進紅衣裡,凜先是因為這道陌生感觸而略微繃緊了身體,但隨即就在與Saber的親吻中,沒有抵抗地全然放鬆。
白色衣領上的藍色領結,無聲地被輕扯下來。


「…英雄好色,似乎曾經聽過這種話。」
凜喃喃地說出了頓悟,卻使Saber在吻著她的胸哺時低聲笑了出來。
大床輕鬆地支撐起兩人的重量,在深夜中發出了金屬彈簧晃動的不規律聲響。
少女,赤裸地被一名過去的騎士,用著溫柔體貼的方式所擁抱。


在魔術師的身分之前,Saber率先看到了身為遠坂凜這名女孩子的存在。

※※※

那是她剛滿成年禮的一天。
小時養過兩年的獅子,出現在準備前去王城廣場所必須經過的森林裡。
已經十分強壯了。過去還能抱在懷中的小獅子,如今壯碩威風地不辱其萬獸之王的稱謂。
──少女今日前去城堡,也是為了要成王。


獅子還是認識自己的,這使她揚起十分開心的微笑。
如果今天拔出了劍,少女或是身為少女的這個存在,便不再有任何人知曉。
即使如此,有一雙碧綠的眼睛,會永遠注視著只屬於少女的這個身份。


終年練劍而長出繭來的手掌,輕輕地摸了一下獅子的棕黃鬃毛。
臉上的堅定神情從未有過絲毫變動。
只有王才能拯救國家,不管如何害怕必須殺害許多人,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
成為王之後,她將為了國家而存在。
縱使必須拋棄阿爾托莉亞這個身份。


可是不要緊。
命運選擇了她,同時她也選擇這個命運。
不會後悔。
那是達成願望之人才能有的奢侈感情。


拔出了王城廣場的石中劍,首先奪走的便是屬於自身的情感。
只要一直告訴自己,王不需要感情,連身邊的人也會如此相信。
王不需要感情,人民不需要容易遲疑的王。
終於,所有的人都被這樣的謊言所欺騙了。


她成為眾人眼中的俊秀騎士,坐在王位上時,金髮的年輕國王從未出現任何迷惘。只有一瞬間,只有一個人,卻使她在夜晚裡,愧疚地以雙手捂住那張欺騙世人的臉龐。


無法愛上人的王,有了一名終生相守的伴侶。
隨之開始的是,每夜朝星辰的無聲祈求。
即使是在下達斬首令的那晚,她也未曾間斷這份祈禱。
──請讓那個人被誰所深愛吧。


人民祈求王的出現,少女便以王的身分帶領國家邁向統一之路。那麼,只要自己更努力地祈禱,世界也一定會實現這個願望才是。


不感後悔。
後悔是願望達成之人才能擁有的資格。
所以未曾得願的她,永遠不會後悔。


“此生之道,乃吾所擇。”
最後一場戰役,她對著陪伴在身邊的騎士這麼說。
“吾為亞瑟──生於過去,重返未來之王。”


…晚上的遠坂邸,一名年輕的黑髮魔術師,自夢中悠悠醒轉。
已經幾次了呢?看著那名銀色騎士的過去。
知道越多,這個想法便更加茁壯。


為了許多人而成為英靈的那個男人,為了許多人而追求聖杯的這名少女,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性格與目標。然而,Archer擁有得願之後的悔恨,而Saber,只能一生不悔地繼續她的道路。


如果能讓她碰觸聖杯,實現心願就好。
就算目標是消滅過去的自己也無所謂。
Saber有這個願望,也為了實現願望而奮戰,那麼不論代價為何,身為Master的魔術師,都只能用這個方式報答騎士的保護與忠誠。


卻已經沒有辦法了。
聖杯被詛咒之力所感染,負傷的Saber、無計可施的凜,還外帶一個拖拖拉拉的衛宮,組成的討伐間桐櫻勇者行列,此行的目的便是破壞聖杯。


換句話說,這一次,Saber的願望也無法實現。
但還是跟隨著,跟隨自己直到明天的最後一戰。
到底在想什麼呢,這個奇怪的傢伙…


說到奇怪的傢伙──
凜自床上快速坐起身,棉被底下屬於自己的赤裸身軀說明了一切。但是那名應該在身側的金髮少女,卻已經看不到人影。
隔壁的枕頭上,擺著一隻早上買給Saber的獅子布偶。很無辜的表情,圓滾滾的綠色瞳孔像在說著:請抱抱我吧。


凜眨了幾次眼睛,然後輕柔地抱起獅子布偶,鼻尖不自覺輕觸著布偶的棕毛。
還聞得到清雅的香味,溫暖而帶著草原的芬芳。
一種光的氣息。


失望地嘆了口氣,凜拉高棉被包住自己,像個小孩一樣地在床上捲成一團。
她抱著獅子布偶,想要嘗試再次入眠。
光也好王也好,劍士還是騎士什麼的也都無所謂,世界上有哪個討厭鬼會在第一次親密的夜晚過後就跑得不見人影?

※※※

「──Trace on!」
衛宮家的倉庫裡,少年一如往常,用著危險的方式正在訓練自己。
甚至要更加拚命不可,因為明天就是與櫻的最後接觸。
即使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士郎所想的也只是要努力拯救櫻而已。


“如果計算出櫻無法得救,我就會以遠坂繼承人的身分殺掉她。”
那名同年的少女魔術師,在教會所說的話響徹在腦海裡。
不會讓遠坂殺掉櫻。他這麼發誓。
因為,這樣一來,遠坂就太可憐了。


「──基本骨子,解明──」
想像著Archer戰鬥的方式,想像那名紅衣騎士手中的劍,他所經歷過的考驗和絕望。
想像出一個,瓦礫的劍塚之國。


「──投影‧開始!」
手中產生了熱度。遇到Saber後,士郎的心裡總會浮現出一把沒有看過的劍,華麗而高貴,藍色劍柄裝飾著寶石,劍身上鑲嵌兩行黃金的銘文。
那是什麼樣的文字,他並不知道。可是,那把光輝的劍,與Saber卻是如此地相配。


穿著銀色鎧甲的騎士,手持黃金的聖劍,佇立在最前方為了所有人奮戰。
那樣的Saber簡直就是正義的一方。
可是──
“士郎,我並不是你所認為的正義。”
金髮劍士卻這麼回答他。


已經搞不清楚了,所謂的正義一方。
他想要保護身旁的人,因為沒有力量,所以一直以來都只能發揮所能,更努力更拚命地訓練自己。出生開始就只是個平凡的人,這樣的衛宮士郎絕對不可能成為所有人的正義一方。


好像了解了,Archer跟世界訂下契約,祈求獲得更能拯救他人的力量,這份心情。
沒有力量就只能看著重要的人們受傷和痛苦。
沒有力量就只能做出徒勞無功的付出。
沒有力量便沒有意義。
既然如此,就用這個生命跟誰交換真正的──


「士郎!」
一道不該在此時響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投影魔術。
明明感覺到手中握住了一把像劍的武器,但馬上就消失了。
黃金的聖劍,叫做Caliburn之類的…
「勉強自己投影出身體能負荷的武器,你只會在別人殺了你之前先殺掉自己而已。」
視線清楚了點,士郎看到Saber站在眼前,居高臨下地與他相望。
月光點綴著金色的髮,一雙聖綠的瞳色與高貴面容,完整述說出少女尊貴高潔的靈魂。


像是初次相遇一樣,被這道美麗的影像吸引地說不出話來。
──了解了。
衛宮士郎即使付出這個生命,也無法換得Saber體內那真正的不敗之力。從靈魂深處就是不同的,英雄以英雄的身分出生,衛宮士郎便以一名普通的男孩身分活了下來。
辦不到的,成為每一個人的正義一方。


「唔…抱歉,我只是做些例行的魔術訓練而已。Saber來這裡找我嗎?」
「是的。」Saber蹲下身,與士郎處於相同的高度。她的臉龐依舊清麗可愛,卻感覺比平日還要豔柔許多。「我有一項要求必須徵詢士郎的同意。」
盤起腿坐好,士郎認真地聽著。
Saber伸出了手,掌心貼著少年的左胸口。深邃的翠綠眼眸,如浸染月色的漣漪湖面。


「請你把劍鞘…還給我。」


不平凡的人自出生便是不平凡。
英雄有著英雄的宿命,而少年只能追逐著這個腳步前進。
所謂戰鬥並非只限於身處前線,以己身所有之力協助,也是戰鬥的方式之一。
「好。」


要知道,衛宮士郎從來就不是英雄。捨棄英雄的作戰方式,用這個平凡之身也能成功的戰鬥技巧,才是可能成功的唯一之道。
從某個人的正義一方開始,逐步地,慢慢地成為更多人的正義一方。
只要堅持下去,不輕言放棄的話,就一定能保護最想保護的人吧。
至少,也一定可以帶給誰活下去的希望。


這晚發生的事情,並沒有被記載於歷史上。
亞瑟王遺失多年的劍鞘,回到了原先的歸屬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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