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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王后陛下,您已經換好裝了嗎?真是非常對不起,我來晚了,請原諒─ ─」


坐在梳妝檯前、本來有些分神地梳著頭髮的格琳薇亞,思緒就這樣被這道恐慌的聲音給粗率地打斷了。她楞了一下,之後才微偏著頭凝視那已經跪在她腳邊的金髮女僕。


「不要緊,這並不是什麼大事。」她柔聲地說:「因為昨晚睡得不好,所以才會這麼早起……如果是平時的話,妳來的時間絕對措措有餘。」


黑髮的異國王后露出了溫柔的微笑,看起來有些蒼白的臉上卻散發著堅強和善的神情,這令女僕更是慚愧地低下頭。「我真的非常抱歉……」


「妳……叫什麼名字?」格琳薇亞的笑容裡加入些無奈,她把手輕放在依然跪著的女僕手背上。「還有,請站起來,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事情向人下跪。」


「我、我的名字叫夏拉,王后陛下……」


女僕那張只比格琳薇亞大了三歲的年輕臉蛋,長著一些不明顯的小小雀斑,因為紅起了臉所以才格外讓人注意。


應該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吧?格琳薇亞吸了一口氣。


「昨夜…」任由夏拉整理著她的頭髮,一雙綠中生藍的眼睛盯著鏡中倒映的身影。「…王並沒有出現吧?」


「王后陛下,王是個十分忙碌的人。」夏拉咬著嘴唇,溫柔的聲音中透露出可憐同情的意味。「一定又是跟梅林或騎士們在商議事情吧…雖然昨晚有衛兵說,看到了王站在庭院裡賞月,但是…」


「喔?」格林薇亞輕聲地笑了。寧願站在外面吹冷風也不想進來妻子的房間嗎?「謝謝妳,夏拉。」


她站起身,心裡下了個決定。


「準備好一杯葡萄酒,我要去王的書房。」



※※※



今天的梅林格外開心。


坐在書桌前的阿爾托莉亞,可疑的目光審視著那名欣喜異常的老者。她將一半心思用在處理捲軸裡的問題上──南方的領主又開始了互相征伐的動作──另外一半總是無法專注的浮躁,則讓她每隔幾秒就好奇地望向梅林站立的地方。


「發生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梅林?」


「王啊,是沒有發生的事情讓我感到高興。」


梅林恭敬地彎身行禮,平常很少見的禮儀舉止,讓他在阿爾托莉亞眼中看起來有些滑稽──這個人,明明總會在不滿意她的回答時就二話不說地敲她的頭。


明白梅林話中的真意,阿爾托莉亞的表情冷然如昔。「我乾脆把王后嫁給你吧,梅林這麼關心一個人還真是少見。」


「不列顛的騎士都是以這種方式在表現吃醋嗎?」梅林笑著說:「威爾斯的寶石用其美麗純淨的光輝吸引著世界,我們的新王后,也是憑藉著同樣的聖潔吸引了王吧。」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成了坊間文藝者,但在這個城堡內,請你盡量扮演魔術師的角色。」


阿爾托莉亞並無反駁,也絲毫未出現任何認同,冰淨澄澈的聲音像極了被敲擊的水晶玻璃,回盪在空氣中的除了冰冷,還有威嚴。


梅林並未壓抑下笑容的弧度,以他觀察,能左右王之初衷的人十分少見。幾名令王信賴尊敬的騎士,雖然在一番辯論後能稍微動搖著王的想法,卻無法撼動王的意志。


最終,王的決斷沒有人能改變。


而結果通常都令騎士們信服。不知從何時開始,與王辯論的騎士們已不再從圓桌旁站起來,那些曾有的疑惑與不安,也消失在王那雙乾淨堅定的綠瞳注視下。


不知從何時開始,所有人都堅信著,亞瑟王的決斷必是正確而唯一的路。


被眾人相信與依賴的王,於是用自身的力量,毫不迷惘地帶領國家邁向理想的將來──因為,王無法表現出遲疑,任何一瞬間的猶豫都會成為敵人攻擊的弱點。


叫做阿爾托莉亞的少女,所看到的未來便是充滿所有人笑容的場所。只是,梅林並未詢問過,在那個地方是否也存在著少女自身的笑容。


「王,身為魔術師的我,為您昨夜的抉擇感到寬慰。能解決一切必有爭議的方法,我與王有著同樣的結論。然而…」梅林抬起頭,深陷在年老皺紋內的雙眼明亮且坦然。「魔術不一定能帶給人們幸福。如果說魔術師的一生讓我明白了什麼,那一定就是,所有魔術必生其後果──這樣的定律了。」


「你曾說過,魔術並非是無中生有的東西,只是將過去的、現有的、以及將來存在之物加以利用而已。若是現在我想藉由魔術引發不可能發生之事,在未來也必受此不可能之事的影響吧?」


阿爾托莉亞望著老者的面容,敏銳地思索她被教導的一切知識。


「梅林,當劍鞘上不老不死的祝福消失時,代表著我已經將引發不可能之事的魔力用盡了…到那個時候,不列顛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或許會承受著後果,然後繼續走下去吧。」白髮銀鬚的老者這麼說:「王所付出的努力,深植在不列顛的每寸土地裡。終有一天,土會乾涸,地會龜裂,卻永遠不會拒絕人們的雙足。」


──不列顛的人民必有其立足之地。


石中劍所預言的,就是這樣的未來。


阿爾托莉亞攤開了雙手,沉默地注視著掌心中不變的紋路。對一個終年握劍的騎士來說,她的手顯得太過蒼白;對一個年輕的少女而言,這雙手又過於粗糙。


以一國之王而論,她的手能抓住的只有理想,還有那遙遠的長青之鄉。


「陛下,王后陛下請求晉見。」


哦。突然進來書房的衛兵如此秉告,梅林卻發出了饒富興味的聲音。那就好像他正在觀賞一齣有趣的表演,並且為了下一場的高潮戲而期待不已。


「請王后進來。」


王的命令一下,單膝跪地的衛兵馬上起身去執行。


阿爾托莉亞慢條斯理地靠向椅背。她的態度冷靜而悠閒,探查不出情緒的臉龐上,一對獵豹似的綠瞳閃著清晰光輝。


來自異國的新王后很快地就進了書房,與王隔著約莫五名壯碩男子排列成的距離。長髮在身後結成了簡單卻不失隆重的辮子,王后穿著一襲棗紅的傳統克爾特禮服,裙襬處的折縐點綴出高貴莊嚴的漆黑絨色。


不可諱言,不列顛的王后是個脫俗絕塵的女子。即使從不注意外表的阿爾托莉亞,也不得不暗自讚嘆那雙青藍如海的眼瞳。


「陛下,早安。」


「妳也是,早安,王后。」


疏遠的禮節問答。


昨天婚禮上,阿爾托莉亞還曾經想過這名威爾斯的少女,有著一雙美麗澄澈的藍色眼睛。但今天在書房裡,在這個遮蔽了金紅陽光的空間中,王后的雙眼卻又透露出與自己無異的深綠色澤。


傳說威爾斯的人民,因為長期與異族的混血交融,以至於孕育出能隨光線而改變瞳色的孩子。因為太過淡淺的瞳孔,才更加誠實地反射出四周的光吧。


那些十足純粹的高貴寶石,不也跟這些孩子有著同樣的道理?


「王后陛下,早安。」梅林誠摯地微笑著,為這對才剛新婚卻已經無話可談的兩人增加了些話題。「希望您昨夜有良好的休息。這個季節的不列顛夜晚,依然非常寒冷,跟威爾斯想必有所不同。」


「謝謝你的關心,梅林閣下,我渡過了十分安穩的一夜。」王后也回以有禮柔和的一笑,看得出來她很喜歡這名態度溫和的老者。「昨天夜晚,不列顛的天空有著璀璨星辰,我想將來一定會有一段日子的好天氣。」


「是的。」梅林看了沉默不語的金髮國王一眼,然後又將視線移到年輕耀眼的王后身上。「這裡是極北的王國,雖然因為王的安排而平安地渡過了冬天,但離我們所盼望的春天還有一些時候。若真能如王后陛下所言的存在幾日好天氣,將會使人民生活地更加輕鬆吧。」


「乾淨的星辰代表自然氣候的穩定,我想,這樣的盼望應該很合理。從威爾斯到不列顛的路上,雲朵越來越稀疏,偶爾出現的捲雲也馬上就被風吹散,這些都是晴天氣流循環的象徵。」


雖然這個時候竊笑似乎有失禮儀,但梅林還是露出莞爾的笑容。王后雖然來到了書房,卻從未看過寡言的王一眼。在梅林看來,除非王先跟王后說話,不然這名黑髮直率的女孩子也會繼續跟他說著天氣變化,直到不列顛終於下起雨來為止。


究竟是因為比起跟王談話,王后更喜歡跟他這名老人談論自然天氣呢?還是,王后正在等待王能展現出,身為丈夫對待妻子該有的基本親切?


「在捲雲之後曾經出現過疊層的雲朵,那也可能是突然下雨的跡象。」阿爾托莉亞倒不覺得自己被刻意忽略有多麼不開心,但她頗在意少女手中的那杯葡萄酒。


王后總算從梅林的方向轉過頭看她的丈夫。「…是,您說的有理。」她微微低頭領首,表現出順從恭敬的模樣。


「我可以大膽的猜測,王后手中的葡萄酒是要給我的嗎?」阿爾托莉亞站起身,跟梅林說了那麼多話令她有些口渴,現在見到王后那副溫順的樣子,也令她特別心煩。


「是的。」


繞過書桌,她走到王后的面前。將托盤接過後,阿爾托莉亞無所謂地放置在桌旁。「還有什麼事?」


黑髮的王后都還未開口回答,梅林不茍同的聲音就先響了起來。「王啊,騎士道的精神可是讓您粗率地對待一名女性?」


金色的眉縐了起來,阿爾托莉亞在老師的警告下換了另一種語氣。「王后,還有什麼事能讓我為妳效勞嗎?」


「我有話想跟王單獨說明。」王后依然低著頭,沒有讓人看到她的表情。


王看起來似乎就要回答:有什麼事情等辦完政事後有空再說──但梅林馬上就發出他要離開的意願,阻止了王必有的拒絕。


看著梅林關上大門的背影,阿爾托莉亞雖然感到無奈,卻絲毫沒有表現在那張冷漠平靜的面容上。「說吧,有什麼事。」


她走回到書桌後,像個將進入沉眠的獅子般優雅地坐了下來,也收起外露的爪牙。在等待著王后整理腦中的台詞時,她感激地喝了一口甘醇香甜的葡萄酒。


「您昨夜沒有進來房間…」王后輕聲地問:「是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使您與不列顛蒙羞嗎?」


阿爾托莉亞暗自握緊了酒杯,少女溫柔的聲音中有著清晰的疑惑與受傷,那令她的胸口都感到呼吸困難。


「不,妳的禮儀與風範足以令威爾斯人民驕傲,也讓不列顛深感尊敬。」


年輕的王,那淡然的說話口吻是如此誠懇,使王后無法堅持心中的猜測。她並沒有做錯,以一名威爾斯女性的身分,在蒼之騎士王的面前,她毫無缺點。


那麼──王后揚起自嘲的微笑,苦澀地這麼想──做錯的人,又是誰呢?


「陛下,當我踏入王城的那瞬間,我便是您的妻子,是不列顛之王的伴侶。在這些身分之下我所該盡的義務與責任,我向誓約女神芙黛特發誓,絕不會令您失望。」


「真是有自信的女人呢,王后陛下。」阿爾托莉亞喝著酒,喃喃地吐露著心中的訝異。


在剛才分明還只是個溫順柔和的少女,如今凜然地站在她面前的,卻無疑是一位高貴的王后。


心懷堅定意志的光輝,如純粹寶石般籠罩著黑髮少女的身旁。她並非是不知道眼前的磨難才踏了進來,相反地,格琳薇亞是因為了解什麼樣的路正等待著她,才會睜著毫不游移的雙眼,走上了那條邁向未來的道路。


──格琳薇亞。


阿爾托莉亞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名字,葡萄酒在口中化開來的甜蜜酸澀,令她似乎都品嚐到了這個名字的滋味。


少女選擇了這條路,也選擇了不列顛的王為終生伴侶。格琳薇亞將有一天會知道,她所選擇的路是錯誤的──打從一開始,便只是一個注定失敗的絕境。


終有一天,這名堅強的少女王后,將會看著阿爾托莉亞的臉,憤怒憎恨地吐出詛咒的話語吧。


她是否會後悔呢?


阿爾托莉亞想著這些事,不著痕跡地露出了笑容。有某種聲音告訴她,格琳薇亞是個從不感後悔的人。


「我…我沒有自信,有很多事情我還一點都不了解,但是…」王后有些結巴地說著:「若是王的需要,我會想辦法去學會。為了王和國家,我不會逃避任何考驗。」


那雙如鏡面般清澈的綠眼,映照出自己因緊張而漲紅的面容,但她知道機會可能就只有這一次,絕不能退縮。


王后握緊了放在大腿兩側的手。「即使我在將來有幾次做錯了事,也一定會彌補回來。所以,王對威爾斯的協助,請不要因為我而終止。」


阿爾托莉亞放下了酒杯。冷淡的表情彷彿在嘲笑什麼一樣,令人看了忍不住害怕。


害怕,還有深深的憤怒。


「今天早上,帶著王后一切安好的消息,騎士們與士兵前去了威爾斯──我相信那個“一切安好”的部分,王后應該不會反對吧?」


金髮的王確實是在嘲笑著某種事物,卻不是因為王后直接而現實的要求。


「威爾斯的王,也就是妳的父親,一定會明白騎士們到來的意義,而將他們安插進適合的職位,並且接受著威爾斯的再次訓練。像這樣的事情,即使王后不要求,我也不會忘記約定。」


「然後,威爾斯的知識也會流進不列顛了吧。當不列顛有需要時,威爾斯會前來幫助…」王后平靜地問:「當威爾斯遭遇危難時,我的人民會看見騎士的身影嗎?」


「當然。妳有我的保證,一如妳的父親與兄長。」


沉默地審視著王那雙冷漠卻正直的雙眼,黑髮的王后隨即微微低頭,行了個標準的尊敬禮。


「在百忙中打擾您,萬分抱歉。」那道柔和的聲音有著疏離,也有屬於一名女性想要維持的尊嚴。「請容許我告退,陛下。」


「──在妳離開之前,我也有話要告訴妳。」


王后抬起頭,但前方的王卻早已經低頭處理著桌上的資料與政事。


「等會兒有一名叫做“藍斯洛特”的騎士會去晉見妳。藍斯洛特將負起保護妳的一切責任,在這個王城中,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妳最先想到要尋找的人必須是他。」


「…我明白了。」


那些不在意而冷淡的命令,在王后走後依然盤旋在她腦海裡,久久不散。


如同傳言,亞瑟王是個不懂人心的君王。


年輕的黑髮王后也於此時清楚地感受到,亞瑟王是個無情的夫君,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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