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斯洛特(Lancelot)是不列顛的圓桌騎士中,最饒富盛名的一位。屬於他的各種傳言,並不亞於率領騎士們的王。在許多女性的口中,藍斯洛特也是個有禮親切的男子。


他長的十分英俊,就算讓格琳薇亞以一名異族人的眼光來看,都得承認那位留著一頭淺棕長髮的騎士閣下,有著男人少見的斯文與魅力。


與格琳薇亞的丈夫,騎士們追隨的王,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當然,不會有人質疑亞瑟王有著一張俊秀的臉龐,也不會有人認為,王的劍術與智慧有誰能與其相互披敵。王在世人眼中是最完美優秀的男子,但在格琳薇亞心裡,那名金髮綠眼的騎士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亞瑟王,遺失了身為人該有的心。


因為這樣南轅北轍的差異,使格琳薇亞對幽默溫柔的藍斯洛特更為喜愛。很快地,她與負責保護自己的騎士,成為了主從關係之外更加親密的友人。


在這段期間,王依然沒有一次踏入王后的臥房──格琳薇亞卻已經不再在意。


甫進入王城之時,她舉目無親,最渴望的也不過是一名能信賴的朋友。可惜的是,她命令自己必須依賴的丈夫,在事實的證明下,只能突顯出對方的冷漠與疏遠。


格琳薇亞曾經對此深感憤怒。


雖然自己也不是心甘情願地嫁入不列顛,但身為公主──如今是一名王后的身分──她了解自己該盡的義務。這場政治婚姻背負著威爾斯人民的未來,甚至還有不列顛的榮耀,所以她決不逃避。


但是王,很明顯地認為只要完成了儀式,一切便無須理會。包含格琳薇亞這名異國王后的處境,還有丈夫理應對待妻子的忠誠與熱切,這些都被王當作征伐過的一環,需要的只剩下冰冷規律的統治。


今天是新婚的第一個月,而格琳薇亞自從遙遠之前的書房一別後,便再也沒見過那名金髮年輕的國王。


適應異族王城所遭遇的困難、疑惑與不安,當她無法藉由自身意志咬牙熬過去時,格琳薇亞會如同王的建言──或者,該稱為命令──去尋找藍斯洛特的協助。


有時候,只要看著藍斯洛特努力說笑話的樣子,那份拚命地想讓自己打起精神的誠懇,就讓格琳薇亞感到窩心,也不再覺得任何悲傷。


──那麼,當每晚獨自一人觀看夜空時,總是襲上心頭的孤獨又是怎麼回事呢?


格琳薇亞站在房間前的庭園裡,幽幽地嘆了口氣。


最近,她總是夢到自己被匪徒攻擊的景象。夢中的她,雙手被粗魯地箝制在後,看不清面容的壞人,有著令格琳薇亞恐懼的冷徹嗓音。


拯救她的是一名穿著威武盔甲的騎士。


偶爾,藍斯洛特會扮演著那名騎士,然後格琳薇亞便會從夢中醒來。但有更多的時候,那名前來拯救她的騎士,是同樣看不清臉龐的金髮少年。


格琳薇亞記得他,那是很久以前令自己首次嚐到悲傷滋味的年輕騎士。孤獨佇立在威爾斯王城的花園內,少年臉上滴落著乾淨晶瑩的淚珠。


然後格琳薇亞醒來時,心中充滿的便不再是脫離險境的心安,而是莫名的保護欲。


在那個被壞人抓走的夢裡,柔弱的公主卻只想著保護哀傷的少年騎士。這是多麼詭異且諷刺的心情啊,格琳薇亞輕聲地笑了。


「王后陛下,午安。」


老者熟悉的聲音喚回了格琳薇亞的思緒。她轉過身,看到了國內最受尊敬的魔術師。


「午安,梅林閣下。」


「我高貴的王后陛下,今天的您與往常一樣美麗。」


「我偉大的魔術師──」格琳薇亞有些頑皮地笑著。「今天的你也如往昔一般英俊。」


「誒,沒有什麼寶物能提昇一個老頭子的自信心,更勝王后陛下的誇獎了。」


梅林是不列顛裡最受敬畏的魔術師,也是一名受人仰望的智者。他預言了亞瑟王必為命定之子的將來,以及石中劍必由最純粹的克爾特子孫所拔起的宿命。


他同時也在眾人質疑的目光下,忠實地輔佐著新任的年輕國王,使一名原本沒沒無聞的候補騎士,成為如今世人眼中毫無瑕疵沒有污點的蒼之騎士王。


梅林的預言,讓不列顛人民都根深蒂固地認為,他們這位坐在王座上時從未因迷惑而緊閉雙眼的銀色騎士,是一名背負著龍而出身的真正王者。


受湖中精靈祝福的聖劍Excalibur,賜與王的不老不死之力,更使所有人都相信,亞瑟王將存在於現今,並在不列顛陷入危難時,重返於未來。


他們所看的,或許已不再是王,當然,也不可能是人。


「令梅林閣下自信心增加的,應該是我所陳述的事實,而非過度膨大的謊言吧?」格琳薇亞的聲音既清脆又帶著少女的稚嫩,甜美青春的氣息令人如沐春風。「當我詢問來意時,請不要誤會我正急於擺脫你──不過,梅林閣下是為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才會來找我?」


「若是王后陛下能直呼我的名諱,將會讓一個老人的一生沒有遺憾。」梅林臉上溫和的笑容加深了許多,他恭敬地說:「有一件特別的事情想請求王后陛下的幫助。」


「我的幫助?很抱歉,我真想不出有什麼事情是你無法解決,我卻有辦法處理的…梅林。」


「您一定會感到驚訝。」原本穩重的梅林,突然像個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興致勃勃地解釋著:「日前在市集中找到了一份異國的捲軸,上頭書寫著整齊娟秀的文字,我總有種預感,它必會傳遞出不可思議的事情。」


「…異國的捲軸?」


「是的。我初步猜測,那應該是威爾斯失落許久的古文字。因為艱深難懂,所以只出現在威爾斯的歷史上一段短暫的時間,但是,曾經聽聞王后陛下的母親,便是習得這些文字的少數人之一…於是我又想了,身為女兒的王后陛下,也許會受其薰陶。」


「梅林說的應該就是…」格琳薇亞了解地點了頭。「母親確實教導過我與兄長,但那也已經是久遠之前的記憶了,我並沒有自信能完整正確地明白意思──不過,如果能幫上一點忙,我十分樂意。」


「不論結果如何,都將是我的榮幸。」


梅林深深地行了個禮,看起來真的非常感激的樣子。這時藍斯洛特從一旁走來,穿著輕便盔甲的身體,在走路時發出些微的碰撞聲。


「王后陛下,梅林。」他先是向兩人尊敬地打過招呼,然後才揚起頗為稚氣的笑容。「王后陛下,到南方平亂的王,剛才已經回來了。」


──對了。格琳薇亞在心裡自嘲地想。


王在不久前,因為領主的再次內亂,而在新婚後的第十天,前去了南方平定。


根據傳回王城的消息,同時,也基於藍斯洛特的興奮,格琳薇亞清楚地知道王所統馭的軍隊,迅速冷酷地剷除別有二心的領主一事。


幾乎在王到達南方城的第五天,戰事就明顯地宣告結束。參與內亂的眾人,被王一個不漏地施與懲罰,在這場事件中處理不當的貴族們,也被王給剝奪了權位,貶為庶民。


對那名受有聖劍保護的王來說,類似這樣的紛爭,只是孩子們的幼稚遊戲吧。親自前去平亂的目的,一定還有其他的計劃在。


例如藉此將親信拱上貴族或統治的位子,並且命令騎士們按照王的心願重建城池等等,諸如此類的政治手段,格琳薇亞也不是天真地毫無所覺。


並非只是因為關心深陷戰爭苦痛中的人民才會舉劍,快速平定亂事也非是由於聽到了人民的哀嚎──而這個,才是隱藏在英雄傳說後,屬於一國之王真正的事實。


「王的身體狀況如何?」梅林這麼問。


「一如往常。彷彿只是出門散步而已,真是難以致信。」藍斯洛特回答完問題,便轉向一直默默無語的格琳薇亞。「王后陛下,您不去…呃,看望王嗎?」


「藍斯洛特爵士說的對,王一定會很高興見到久違的王后陛下。」


梅林微笑的表情看不出是調侃,還是單純地想看好戲,但那令格琳薇亞有些動怒。梅林也是知道王與王后不合內幕的人,現在這麼說又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遠征的王此時一定非常疲累,給予王休息的時間,比見到平日都不會見的人更重要。」格琳薇亞淡淡地說:「我們走吧,梅林。不是還有捲軸的事情要我幫忙嗎?」


唉。梅林似乎無奈地嘆了口氣,又像是在應和著王后的話。


「藍斯洛特爵士,請代王后陛下與我向王傳達消息──等處理手上的事情完畢,便會前去晉見。」


格琳薇亞都還沒來得及反駁,梅林就恭敬地彎腰,攤開右手示意王后走到前頭。不甘心地抿著嘴唇,她向藍斯洛特點了下頭,便沉默地與梅林離開了花園。


梅林帶領她進入一處王城最偏僻的角落,乾淨整潔的環境卻令人覺得輕鬆,沒有城堡裡喘不過氣的繁華佈置。在格琳薇亞眼前的,是一座類似庶民平房的小屋。


傳聞魔術師每人都有其工坊,用來訓練魔術與研究咒語的私人場所,格琳薇亞猜測,那應該就是梅林的工坊。


…只是,這種一踏進院裡就在身體四肢散開的濃綢感,是怎麼回事?


她呼吸困難地撫著胸口。


那就像是,自己正被某種蜂蜜似的糖漿所包裹。手背上的血管彷彿被堵住了流通,而清晰地浮現在肌膚之外。


察覺到格琳薇亞的異狀,梅林先是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卻馬上就恢復了平靜的容顏。「請放心,王后陛下,這種不適感會在一會兒後消失。」


格琳薇亞沉默地點點頭,有些說不出話來。


當她進入工坊後,果然如梅林所言,剛才的不舒服全都瞬間消散了。格琳薇亞抓住機會吸了一口大氣,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王后陛下,您或許會是個優秀的魔術師呢…」梅林在滿佈書籍的桌上翻著東西,一邊喃喃地說:「改天請讓我檢查您體內的魔術迴路,應該會出現特別有趣的現象才對。」


梅林不知不覺安排好了格琳薇亞的身體構造和將來,這讓她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才好。「魔術師…?我並不是…我不會任何一點魔術。」


「在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完全不會魔術,但那並不影響我在之後成為輔佐亞瑟王的宮廷魔術師,這份命運。」


梅林找到了捲軸,攤開在桌上任由王后觀察。


「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結界存在的普通人,除了王以外,您是第二個。王的身上並沒有一點魔術迴路,那令魔術的訓練顯得特別困難,但在聖劍的祝福下,王的魔力卻與我這個人魔混血的老人不相上下。即使不是魔術師,也不會一點魔術,卻依然能用自身力量引發不可能之事的王,或許才是實際意義上真正的“魔術師”吧。」


「結界…」格琳薇亞選擇忽略梅林對王的讚賞,只是提出了其中跟自己有關的問題。「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是因為結界嗎?」


「是的。王的房間也佈有結界,或許下次有機會,王后陛下可以去王的房間裡試試不同滋味的感受。」


梅林開玩笑的話語,有著另外一層更深的涵義,那令格琳薇亞的臉蛋像蕃茄般地紅了起來。


假裝聽不懂,是目前最好的策略。


「──這就是,梅林需要我幫忙的捲軸嗎?」尷尬地輕咳了一聲,格琳薇亞轉移話題,將視線移到了桌上的物品。「確實是,母親曾經教導過的文字…而且保存的相當完好。捲軸上頭鍍了蠟,使得每一字的筆劃都毫無脫落…」


格琳薇亞的指尖,輕柔地在軸面上劃著。


「…連在威爾斯圖書館都十分珍貴的寶物,怎麼會流進了不列顛呢?」


梅林倒是笑的很得意。「想必是緣分,也是命運吧。」


「不可思議…」雙手珍惜地捧起捲軸,格琳薇亞興奮開心地說:「能給我時間看看這個嗎,梅林?」


「當然,王后陛下請不用著急。」


「那麼…等我將裡面的內容譯成拉丁文後,會再次跟你討論,梅林。」


「衷心感謝。」梅林行了個禮。「另外,請別忘記王的回歸這件事,王后陛下。」


「…我不會忘記的。」格琳薇亞臉上的喜悅已不復見。點綴那雙青藍瞳眸的,只剩下憂愁與為難。


雖然,王可能早已忘記我了吧。


格琳薇亞心裡的話,一如過往地沒有讓任何人聽到。



※※※



藍斯洛特單膝跪地,左手握緊腰間的長劍,低頭誠敬地說:「陛下,歡迎回來。」


「謝謝。」王的身上依然穿著那套銀色鎧甲,風塵僕僕的征伐並未將那頭燦爛金髮染上任何污垢。一邊解開肩膀的青藍色披風,王用著平常熟悉的冷淡語氣這麼問:「王后的狀況如何?」


「沒有發生任何歹人襲擊的事件,王后陛下也總是謹守規矩,極力學習著不列顛的習俗與傳統。」藍斯洛特這麼報告著:「對待僕人與下從都十分有禮寬厚,既親切又溫柔的態度吸引了許多仰慕與崇拜──大家都說,不列顛迎來了個好王后。」


王將披風放在書桌上,俊雅的冷漠表情絲毫不為所動。「辛苦你了,以後也請你盡力地守護不列顛的王后──若有任何差池,你知道不論是多大的處罰都抵不上這份過錯吧,藍斯洛特?」


是。藍斯洛特恭敬地應了。


「那麼,沒有什麼要緊事情,就先退下吧。」金髮的年輕國王走到書桌後,沉穩舒適地坐了下來。「保護王后安危的你,不要離開她身邊太久。」


「…陛下,請求進言的准許。」藍斯洛特依然跪在地上,並沒有起身執行命令。


金色的眉微微地挑了一下,王平靜地說:「我准許。」


「──其實王后陛下一直都很孤單。來自異國的女性,在王城中毫無親信,再加上王后的身分,讓她即使覺得痛苦和寂寞也不會跟任何人述說。王又在甫新婚不久就為了國家而遠征,王后陛下這段時間內是多麼孤獨,守護著她的我都看得出來。」


藍斯洛特握緊了劍柄,盼望地請求著:「如果王能多陪在王后陛下身邊,我想會讓她在異國的環境下過的更開心一點。」


「──藍斯洛特,你逾舉了。」


「非常抱歉,我只是先考慮王后陛下的最好利益。」


藍斯洛特將頭壓的更低,王那道冰冷清澈的嗓音,給人莫大的恐懼與壓力。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王是否也都用著這樣的聲音跟自己的妻子交談相處呢?


明明是那麼美麗高貴的女子,為什麼不能更溫柔地對待她?藍斯洛特心中不捨的疑問,還夾雜著難得的埋怨。


「如果你只是要說這樣的事,那麼是時候退下了。」


「…是,非常抱歉。」


「在離開前先去寶庫選一個喜歡的財寶吧,跟衛兵說是王的獎賞──為了你今天關心王后的忠誠表現。」


藍斯洛特驚訝地回答:「陛下,我並不是為了得到獎賞才──」


「我知道。」王威嚴地揮了下手。「下去吧,藍斯洛特。」


雖然想為自己的心意辯駁,但藍斯洛特也是跟隨王許多年的騎士,明白在意志堅定的王面前,無論什麼話都多說無益。


他只能咬著牙,毫不反駁地接受王的命令。「謝謝王的賞賜,藍斯洛特不甚感激,」


亞瑟王連對待自己的妻子都像在統治一塊土地。沒有發生危機時就任由土地自己成長拓荒,等到危難之際才躍馬上陣,舉劍捍衛。


但是人心這塊土地,需要灌溉才能豐饒富庶,而滋潤的雨水名為“關愛”,不是“規矩”。


藍斯洛特不禁開始懷疑著,被一個不懂人心的王所統治,迎來的不列顛未來又會是什麼樣的悲哀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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