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所有騎士堅信著，必對王一生忠誠。』
~The Green Knight of Round Table
『其實我只要王能帶我一起走。』
~Guinevere, Queen of Great Britain
《6》
──確實，小看對手的實力是騎士最不允許擁有的自傲之心。
但是，那個拿著練習的細劍、上頭可能都因為久未清理而生鏽的劍身，凜然無情地抵著自己脖子的人，分明只是一個，纖細矮小的候補騎士。
“認輸了嗎，羅恩閣下？”
居高臨下地望著單膝跪地的他，少年，自然有禮地問了。
冰冷清雅、令鋼鐵敲擊的聲響也顯得美麗的嗓音，輕易使人忽視那明顯來自鄉下地方的腔調。連便宜的鎖子甲都沒有穿戴，打敗自己的候補騎士，穿著簡便的平民衣裝君臨了騎士廣場。
啊啊，就是這樣，他被打敗了。
叫做羅恩的騎士，在眾人面前輸給了名不見經傳的陌生少年。應該覺得不甘心才對，敵人越是纖細、越有著一張年輕的容貌，就越是顯露出兩人實力的差距。
應該不甘心的，輸給一名像女人似的小男孩。
“…我輸了，亞瑟。”
可是，就因為對方如此高貴，才不得不認輸。真正覺得不甘心的地方，不是比試失敗這件事，而是自己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看呆了。
飄逸在風中的金砂之髮，流雲似的青藍髮帶，從未見過的深重碧綠眼瞳──真的看呆了，心臟跳個不停。
羅恩從那時就認為，這位在後來成王的少年，是此世最美麗的存在。
沒有人會想，也沒有人能預測到，他在最後率先背叛了王。
就連羅恩自己，在此時也從未設想過這個可能吧。
因為他分明，比所有人都崇拜著這名不凡的少年。分明是，比所有人，都更加愛著那名金髮的永恆之王。
亞瑟是他的兄弟，他的夥伴，他所追隨的、能實現世間真理的夢。
他奮戰一生，只為能更有資格地站在王的身旁。
「羅恩爵士，讓你久等了。」
──所以，他絕對無法承認。
這個從遠方來的異國女人輕易地就站在王的身邊，這個事實。
絕不能承認。
「王后陛下，如果沒有緊急的事情，請不要獨自一人到騎士們看不到的地方。不僅對自身安全有所危害，也讓我們很難辦事──我們負有守護您的責任，不能讓王失望。」
在等待好一會兒後，被指派要保護的對象才慢條斯理地從另一頭走來紮營的帳篷，羅恩馬上就連珠帶砲地開口了。
「嗯…是的，我知道。很抱歉，羅恩爵士，我只是找到王在溪邊，所以稍微聊了些話。」
「在王需要休息的時候，您在王的身邊不覺得太不妥當嗎？王后陛下，王所肩負的責任與只需要待在馬車裡的您不同。」
格林薇亞皺了一下眉。盡量保持溫和的表情與口氣，她平緩地說：「我了解王的責任重大，羅恩爵士，所以身為王之妻子的我，才更應該想辦法讓王放鬆。」
這個身穿綠色鎧甲的男人，是圓桌騎士團的一員，於是格林薇亞告訴自己，必須更有耐心地回應。騎士團代表著亞瑟王，換言之，騎士團自身便是王之存在。
跟一般騎士不同，貴族也得向其表示恭敬。身為王后的她，自然沒有向騎士團失禮的道理──那就像對王不敬一樣，無法被允許。
羅恩似乎教訓的不夠，一副還想說什麼的模樣，但更快地，有一道輕挑的聲音插了進來。
「唉呀呀，王后陛下找到我們偶爾會搞失蹤的王了嗎？簡直像是魔術一樣呢。」
這個阻止年輕王后繼續挨罵的男人，就是手中還抓著一塊麵包的達根奈特。相對於羅恩的怒視，他只是毫不在乎地笑著。
「我說羅恩啊，你也不是孤家寡人了，怎麼會不知道夫妻之間就是需要偷點獨處的機會呢？你看看我們的王──」王城職位為弄臣的騎士，用下巴指了指前方、正跟侍衛長交談今後路況的金髮國王。「瀟灑英朗、神清氣爽的騎士王，不覺得更是俊美絕倫嗎？這可都是王后陛下的功勞呢，如果我家的女眷也能如此慰勞我就好了。」
「在胡亂開什麼玩笑，達根奈特──！」羅恩惡狠狠地壓低了聲音。「王的閨房之事豈能讓你隨便掛在嘴上胡說八道！？」
「欸，說得也是。既然你也知道是王的閨房之事，那就不要插手王后陛下跟王要如何相處了。怎麼說呢…這可是逾越騎士之舉吧？」
被堵得只能咬緊牙關的羅恩，閉上眼睛在心裡默數著數字。
──這也是亞瑟教他的。能稍微冷靜下來的緩衝時間。
「…我承認剛才對王后陛下的態度失當了，請原諒。」他朝黑髮王后點了右腳，低頭且彎下身地道歉。「但是，我心中只有“什麼對王才是最好”的著想，希望王后陛下也是如此。」
「我明白，羅恩爵士。」說著類似“不列顛和王都感激你的忠誠”之類、言不由衷的話，格林薇亞隨後看著羅恩離去的背影，朝天空轉了一下眼睛。
達根奈特將麵包一口放進嘴裡，模糊不清地說：「請原諒他，王后陛下。羅恩只是太崇拜我們的王了──他甚至崇拜每一處被王踏過的沙土。」
格林薇亞對這個調侃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剛才謝謝你，達根奈特爵士。」
「好說，為美麗女士解圍，是我每天都在做的事。也只有這時候，我才能稱得上是騎士吧。」對自己嘲弄一笑，王的弄臣不改平日的說話方式。
「其他的事情我無法判斷，但今日你確實是一名稱職高貴的騎士，達根奈特爵士。」格林薇亞誠摯地揚著淺笑，一雙青藍相融的眼底，浮現出迷濛溫柔的春光。
達根奈特眨了幾次眼睛，才豪氣大笑地轉過身，準備去處理啟程的事項。
「不要隨便用這種眼神看著男人啊，王后陛下──會讓我們這些愚蠢之徒認為，世界上只有我們是唯一能保護您的人。」
丟下了讓人不知道是誇讚或警告的話，輕挑的弄臣一派輕鬆地加入衛兵隊裡。
格林薇亞先是感到訝異，隨後，忍不住在騎士群裡搜尋著那個熟悉身影。
王在此時看向她，透過人群，直勾勾地望進她的眼睛裡。
那一刻，有什麼東西被確定了。
被望進靈魂的瞬間。
格林薇亞輕點下頭，然後走回馬車裡。不久，旅程隊伍便開始朝目的地移動。
※※※
「照這個速度，明晚就可以到達貝雷諾王(King Pellinore)的城堡吧。」
白馬上的阿爾托莉亞並沒有轉頭望向說話的人，視線專注於前方，口吻一如往常冷淡地回答：「確實如此。正好貝雷諾的女兒回國了，我有些事情要問她。」
羅恩謹慎地猜測。「找尋聖杯的事嗎？」
「沒錯。聽說聖杯在這塊地區出現了，身為聖杯使者的她應該有些線索。」
「桑法絲公主也真是堅強。聖杯之旅連許多騎士們都放棄了，至今百多人去尋找，頂多也只有十人回來吧──但是一個女性的她，卻能堅持這麼久…」
「只要堅信著這麼做必會帶來美好的未來，就絕不會放棄了，羅恩。」
阿爾托莉亞此時，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著後方的王后馬車隊伍。她的表情嚴肅而冷漠，翡綠的眼瞳染上夕陽餘暉，卻閃爍出金色溫暖的光芒。
“如果王建造好一艘到阿瓦隆之島的船，我可以是第一個登上船的人嗎？因為，我從來沒搭過船。”
格林薇亞在下午與自己分開前，說了這樣的話。
她不禁揚起慨然的淺笑。
格林薇亞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不問自己是否會帶她一起走，只是問了，能當第一個搭船的人嗎？
欸，出身於海岸之國的威爾斯，這樣的小公主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吧。
第一個踏上船的女人只能是船長的妻子。
「──陛下，我──」
「羅恩，不是說過不准這麼叫我嗎？」王的嗓音冰冷悠然，卻威嚴近似鬼魅。
失禮了，這樣地道歉，綠騎士緊接著說：「貝雷諾王的城堡最近出現許多謠言，這時候似乎不是蒐集情報的好時機啊，王。」
「我會看情況決定。如果事情比想像嚴重，我要你與達根奈特帶著王后先往威爾斯前進。」
「我想留在您身邊，王。」羅恩有著不滿與請求的語氣。「我是守護不列顛之王的圓桌騎士。」
「欸，所以現在王給你命令，守護不列顛之后，羅恩爵士。」阿爾托莉亞總算看著那名綠騎士。「我信任你──我的兄弟啊，保護好不列顛美好的事物吧。」
金髮的國王這麼說。羅恩只能握緊疆繩，沉默地接下任務。
不列顛最美好的事物，對羅恩而言只有一個存在，只有一人而已。
──這名少年本身代表著真理。
他想守護這樣的美麗。
騎士們的王，他的兄弟所面臨的處境，他不是沒有看到。一個人無法帶給國家幸福的將來，王於是召集了圓桌騎士團，將自身的高貴與榮耀分發給許多人，望他們也能回報這個國家與人民。
好幾次的戰役，必須先犧牲村落才有時間鞏固城池，王總是苛責著自己的失敗。好幾次的夜裡，他聽到王的行軍帳篷裡傳來哭泣的聲音。
沒有任何人看到──王身分之下的少年，曾有過的溫柔。
那是在許多年以前了，亞瑟還只是一名候補的騎士。尚未拔起石中劍的少年，有一天發著莫名的高燒。
羅恩前去探望，問了床上流著汗的少年，有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
“我夢到在草原上奔跑的獅子和小獅子…”
少年用著意外稚氣的口吻，向他說著夢中的景象。出生清貧的騎士之家，一定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禮物吧？羅恩握緊金髮騎士燙熱的手，堅定地說了會實現這個夢。
不過，要帶來獅子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少年想要的其實也不是真正的獅子吧？於是那天夜晚，他整夜無眠地雕刻出背著小獅子、暗褐色的獅子模型。早上的時候，亞瑟已經恢復了健康──聽說是，大魔術師梅林的幫助。
“欸欸，很可愛的貓啊，羅恩。”少年微笑地接下禮物，早已忘記前夜的夢。
“是獅子…和小獅子。”尷尬地提出糾正。
──絕對是，永遠忘不了的回憶。
金髮的未來之王，當時露出幾乎要哭泣的神情，十足溫柔地用雙手抱著像貓一樣的獅子模型。
是我的夢呢，羅恩。少年輕聲地說。
你讓我有機會抱著夢。
只有他看到冷酷的王底下的真實面目。羅恩一直是如此相信。
不被理解、無法被體諒也沒關係，他會永遠站在王的那一邊。因為忘不了，少年實現夢想後、那張令自己胸口發疼的感激表情。
忘不了那才是此生最美麗之景的記憶。
羅恩突然咬緊了牙，想起下午的交錯。
王要他保護好王后，簡直是本末倒置的命令。他的劍只為保護王而揮，那個異國的女人不過因為政治目的才會被王選上。
啊啊，如果真要譬喻，就是個可取代之物吧。跟贗品差不了多少的存在，達到目的後要換多少個都可以。
即使如此，還真的以王后身份自居呢，那個女人。
雖然令人不悅…
羅恩看向後方的馬車隊伍。
…王的命令，不得不遵守。
可是最後一定會說出口吧。羅恩跟自己確定著。
會忍不住說出，格林薇亞終會讓不列顛蒙羞的話。
離開了樹林，出來後就是一片荒地。塵沙遍步的景象，有著戰後之國的荒涼。離開坎美樂城堡一段距離，卻少見聚落或城鎮，就是因為連年不斷的戰事所致。
然而，只要王位上坐著這名蒼之騎士王，黃昏落下後的不列顛大地，將永不會迎接黑暗之日的來臨。
艱苦的長久征伐已經過去，王也終能放下手中的劍。
當日的金髮少年，可以真正地將夢抱在懷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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