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們還能歌唱,便會跟隨風遊歷世界。不論哪個國家,海總與陸地相連。』
~Guinevere, Princess of Welsh
『風吹來森林的芬芳,相連此生的回憶。不論身處何地,雨的味道總充滿懷念。』
~Arthuria, the Once and Future King
《7》
旅隊按照預定計畫,晚上在一處視野遼闊、不易受人埋伏的平地上紮營休憩。潦草地用完餐──起士和野肉之類的乾糧──阿爾托莉亞與達根奈特就站在一處帳篷外,討論著今晚輪流的守衛與明天的行程。
「…陛下?可以請您進來一下嗎?」
突然,格林薇亞的聲音自帳篷裡響起。聽來有些焦急、帶著無計可施的害臊,那令阿爾托莉亞擔心地望著關起的布帘門口,綠色視線像利刃似地想穿透過礙事的白色物體。
嘿嘿,達根奈特用令人討厭的下流方式毫不掩飾地笑著。「我們的王后陛下看來在沐浴時發生危險了哦,穿著銀色鎧甲的俊美英雄啊,快去搭救吧。」
「──暫時先這樣吧。明天早上啟程前,我會跟你做最後的確認。」
王不受調侃的影響,冷淡地丟下命令後,便在依舊是一臉竊笑模樣的弄臣面前,進到了王后的帳篷。
她先是快速地確認周圍並無格林薇亞以外的可疑之徒後,才放心地走過去叫喚傳來的地方。帳篷更裡面還有一個用布帘圍起的小空間,格林薇亞就在那裡進行簡便的沐浴。
阿爾托莉亞沒有猶豫,自然地踏進一名女性的私密之所,如王者君臨天下般堂堂正正地宣告她的存在。
「…唔,不好意思…」
坐在尚稱寬大的木製浴盆裡,格林薇亞裸露於水面上的肩膀肌膚,有著泡澡後的乾淨與紅潤。由頭髮滴下的水滴,沿著優美後頸滑進了令人遐想的背脊。她鼓起勇氣地深吸一口氣,然後才能極不好意思地、偏過頭看向離自己大約有七步之遙的丈夫。
「陛下,能請您幫我一個忙嗎?」
阿爾托莉亞愣了好幾秒。「什麼事?」
她告訴自己這時候先該做的是,將視線移開格林薇亞那令人驚嘆的光潔身軀。就算只有一瞬間也好,這麼像個餓鬼一樣直盯著女性的肌膚瞧,絕不是騎士的行為。
「…頭髮、被浴盆的隙縫夾住了。」
對不起。低下頭說,對自己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不要緊,我幫妳鬆開。」黑髮少女因慚愧而抱緊雙腿,像是要讓身體能變得更小、不會被人看見的樣子,令阿爾托莉亞下意識地放柔了聲音。
她走到王后的身後,馬上就有股清新的味道撲鼻而來。雖然只是洗著山泉溪水,但格林薇亞的髮梢與身軀一直有著難以描述的獨特香氣,像是春雨過後的森林,散發出吸引無數生命的溫暖氣息。
──欸,這時候的王后,就只能吸引到她這頭惡狼了吧。
感覺到身體又發生奇怪的燥熱變化,阿爾托莉亞甩了一下頭。
「可能會有點痛,可以忍耐嗎?」
「嗯。」黑色的頭上下點了點。格林薇亞似乎已經不能正眼注視王了。
阿爾托莉亞看到一小搓黑色髮絲被夾在木材隙縫間,雙手以最輕柔的力道、試圖在不傷及頭髮的狀況下解決難題。
「對不起,陛下…」裸身的少女,抱著雙膝咕噥地解釋:「本來、本來是,想找夏拉幫忙的,可是…剛才要她先去用餐了…」
「不用道歉,並不是妳的錯。」她的王后還是羞愧地低著頭。「欸,我自己也常發生這種問題。」
「真的嗎──好痛!」
格林薇亞想轉過頭發問,卻因此扯到被夾住的髮絲。過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王的安慰還是疼痛過去就無所謂了,她總算能稍微用眼角餘光望著那名、正專注處理手上任務的金髮騎士。
如流沙似、既乾淨又柔軟的燦爛之髮,也有在沐浴放下的時候啊?會是到肩膀的長度,類似成年之禮前的少年髮型吧?
感覺有些奇妙,想像著放下頭髮的王。
原本就比女性還精緻的面容,一定會變得更加脫俗吧。如果是這名騎士之王,要扮成女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莫名地,格林薇亞輕笑了出聲。
「怎麼了?」後方傳來清冷和緩的嗓音。也不在意格林薇亞是否真的回答,王有著十分悠哉平靜的語氣。
「只是想像陛下頭髮放下的樣子,會像個女孩子一樣吧。」
「──…哦?」
在聽到王的回應之前,空氣中有過瞬間的冰凍。就在格林薇亞還未有所反應時,頭髮已經被王的雙手自細縫中釋放。
「過去確實,有不少人因為這張臉和身型而嘲笑我。但那些人都在我的劍刃之下,為自己的言論後悔地永遠閉上嘴巴了。」
格林薇亞眨了幾次眼睛,這個威脅刺得她耳朵發痛。
「謝謝您的幫忙,陛下。還有…」望著那雙冰冷嚴厲的深綠瞳眸,不列顛的王后誠懇地說:「我並非是嘲笑您的外表。我想…您的美麗早已超越男女的界線。」
格林薇亞並不知道吧。阿爾托莉亞苦澀地笑了。
不知道,她此時所說的話有多麼正確。不是男人,也無法再當個女人,不列顛的王終歸只能是一個欺騙世人的軀殼,一個不正常的存在。
若格林薇亞能叫著自己的真名,又會是怎樣的腔調與嗓音呢?阿爾托莉亞有時候就會好奇地如此猜想。
但是,這個捨棄的名字,早已跟那名拔起石中劍的少女一同埋葬了。格林薇亞即使呼喊出“阿爾托莉亞”,也不再是叫著真正的自己。
事實上,不論是誰,都從未認識真正的阿爾托莉亞。
就連她也是。自一出生就被安排了成王的命運,她所認識的僅是,以理想之王為目標而成長的少女。
不管是哪個自己,不管是怎樣陌生的自己,這樣的她還是有著夢。
能夠知道這點就已經足夠。
「王后…」阿爾托莉亞彎下腰,雙手放在浴盆上、圍繞著格林薇亞的身軀。在吻上那稚嫩白皙的額頭前,她輕喃的說話氣息撫過兩人的臉部肌膚。「…這次請小心沐浴,我先去召夏拉來待命吧。」
說完後,阿爾托莉亞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帳篷。而格林薇亞,驚訝地撫著額頭,身體像是經歷一場大戰的士兵般,無力地往水深處浸入。
※※※
王與王后的帳篷是分開的。
這個時代的貴族夫婦有著奇怪的禮俗,縱使夫與妻可以跟各自的情人共居一室,但名分上正當實在的夫妻,卻只有在“服從神所賜予”延續生命的機能時,才會由丈夫前去妻子的房間。
所以不是問題。王與王后的夜間分寢,在王宮裡並非是奇特罕見的現象。況且此刻又是旅行在外,為了有充沛的休息時間,即使分開睡覺也是當然的事。
只要想睡就能不停歇地睡上兩三天的阿爾托莉亞,今晚在帳篷裡卻輾轉難眠。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格林薇亞誘人的裸裎身姿,黑絹似的髮勾引著顫抖的指尖。還有那道嬌柔清脆的嗓音,迷濛如水的青藍色之瞳。
碧眼的年輕國王嘆了口氣。這個被梅林的藥水惹得蓄勢待發的身體,目標便是得到格林薇亞的所有。
──獨占慾,就是這樣的感覺嗎?
盯著頂上的帳篷布帘,想起將藍斯洛特留在坎美樂、另尋守護王后的騎士,當時複雜的心情。她可是我的妻子,我騎士王之后啊──雖然想朝藍斯洛特那張哭喪的臉大吼,但還是忍了下來的阿爾托莉亞,只是冷淡地說了:就此決定。
像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她是在阻礙格林薇亞被人所愛的機會,明明知道這點──明明了解的,如果是藍斯洛特的話,格林薇亞就會真正地被愛了。
無奈地坐起身,阿爾托莉亞走到帳篷外,想要在無眠的夜晚加入巡邏的守衛行列。做點事情,總比在這裡胡思亂想好。
「──在,看著星星發呆。」
套著藍色披風的格林薇亞,站在營火前這麼回答。
走出帳篷就馬上看到,那個纖細孤單的身影。想不看到都難。
格林薇亞仰望星空的臉,被營火照耀地年幼而脆弱。阿爾托莉亞遲疑了幾秒,才在發問過後,舉步維艱地走近黑髮王后的身旁。
「不列顛的星星好漂亮呢,陛下。」
「妳似乎不僅一次這麼說過了,王后。真的…這麼喜歡嗎?」
「嗯。在我的國家…在威爾斯,常常夜晚就下起了雨。天空被烏雲覆蓋,就像世界因為太黑暗而被神所拋棄一樣。」
從小就夢想著,能夠每天夜晚都看到璀璨的星辰。拉好禦寒的披風,格林薇亞輕聲地這麼述說。
頭一次聽到威爾斯的公主提起自己的家鄉。
是因為在夜晚吧,深夜總是使人們特別容易感傷。
阿爾托莉亞平穩地回應:「威爾斯靠海的緣故,所以終年都是飄雨的季節。」
「是啊,就是這樣…」格林薇亞輕笑著,即使不用閉上眼睛也依舊看得到。
她抬起頭,望著無雲星點的夜空。
「那是壯闊如千萬白馬奔騰的波浪。透過海霧眺望遠方,就是綿延不絕的海岸線。海面上的商船不僅是我國,還有其他從東方大陸來的旅客。他們下岸後總會說“終於到了、終於到了”──就好像這個島讓他們踏上了家園。有些人帶著高盧黃金平原的氣息,有些人是艾林的冬之國居民。海岬上頭飄揚著威爾斯的旗幟,風雨中也屹立不搖地深埋大地。」
格林薇亞的描述,使本來搖曳清風的夜晚,瞬間成了莊嚴險峻的海峽之景。少女的側臉洋溢幸福,只是想起過去的日子,就能讓人露出如此溫暖的神情。
這是阿爾托莉亞很難理解的心情,即使如此,卻不禁想著,若自己在其他國家,也會用這樣的表情敘述家園嗎?
她又會說什麼呢?
不列顛的染血草原,騎兵馳騁而過的平原,還是那插滿戰敗敵人劍刃的山丘?
格林薇亞所說的威爾斯,有著自由與夢幻的香氣。阿爾托莉亞口中的不列顛,就只能存有戰馬與鐵甲交融而成的生鏽味道。
──聽到了鄉愁的歌。
沒有離開過故鄉的人,絕不會擁有的思念。
藉由格林薇亞輕柔吟唱的聲音,那首至今從未聽聞的歌曲,也永遠地停留在阿爾托莉亞的心裡。
The stars fall from heaven, gently down, into our hands
星辰自天堂落下,溫柔地、來到我們手中
Saving dreams for days of rigor, time of hard, so it could
在艱苦之日、於困頓之時,盡所能地保留美夢
take you to the farthest lands, my once and future king
於是帶你到最遠之地,我過去與未來的王啊
Had you only known, these unspoken desires
若你能知道,這份無可述說的渴求
Thus maybe, Heaven would stay, with fate of loving memories
那麼也許,天堂會停留,與注定的美好記憶一起
Heaven would stay, saving dreams for you at the hardest time
天堂會停留,為你在最痛苦之際將美夢保留
My once and future king, please know that, fate will always be with you
我過去與未來的王啊,請一定要知道,命運將與你永恆同在
That, saving dreams for the fate of eternal desires.
夢是為了永遠渴求的宿命而保留
歌聲溫柔地傳遍了紮營的帳篷,好幾名衛兵不禁停下腳步,安靜地聽著清風傳來的心情。
這道風從威爾斯吹起。
經過不列顛後,又會吹向更遠的其他地方吧。
可是,這份思念,這份無以言表的心意,必會停留在它們的歸屬之所。
格林薇亞結束歌唱後,轉過頭想向王說些什麼,但是,她的丈夫已經不在那裡了。黑夜似的長髮,與領口繡著不列顛之王的赤龍圖案、青藍乾淨的披風,一同飄盪於再次沉寂的孤單夜晚。
格林薇亞的晶瑩淚水,代替了逐漸暗淡的星光。
帳篷裡,阿爾托莉亞喘著氣,右手疼痛地捂住被許多情感塞滿的胸口。斗大水珠自眼角流下,那是額頭滴下的汗水,還是心底湧起的哀傷淚珠呢?
天堂會停留──格林薇亞的歌聲輕唱著──夢是,為了永遠渴求的宿命而保留。
那麼她呢?
阿爾托莉亞虛弱地坐在地上,濕潤的臉埋入雙手裡,喉嚨炙熱地發不出聲音。
這樣的她,真能保留下什麼人的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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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高盧(Gaul),今法國、比利時一帶。
註二:艾林(Erin),古愛爾蘭名。
註三...英文是我亂寫的,所以沒有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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