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lude Ⅱ──Dagonet’s Thoughts》
至今依舊記得某名候補騎士的形象──即使,騎士在今日已然成王。
純潔的亞瑟啊,他總會這麼想,純潔、高貴而不屈服於任何人的少年,比這個時代的所有女子都貞潔無暇。
人類面對純潔的事物,總會有想將其染上他種色彩的本能,讓那個事物能成為更像自己的存在。多年前的那一天,他提議要帶金髮的年輕少年去見識大人的世界──亦即是,讓少年能因為擁抱女性而改變,就像有了自身心願的天使,終將自天堂墮落。
純潔與高貴不再,亞瑟必與所有人處於相同的平凡地位。
“如果你將來想成為統帥眾騎士的領導人,便需要學習如何跟追隨者同樂。”
面對少年的回絕,他用了這樣冠冕堂皇的說詞。
那時候他早知道,以少年的資質,未來必由不列顛之王受封,成為戰鬥軍隊的統馭者、或是騎士們服從的將領。
當然,他並未猜想,少年的未來即是不列顛之王,這個命運。
瞞著一向照顧少年的羅恩,他跟好幾名同伴抱持戲弄嘲笑的心情,帶著那位候補騎士前去坎美樂最受歡迎的酒館。
──人類有將純潔事物玷污的本能,也有守護純潔之物的理想。必犧牲一切保留那美好的形象,不允許一絲污點佔據其中。
若發現在純白表面上存在著污垢,便永遠也接受不了了。
羅恩便是這樣的人。
騎士們穿著皮革製成的護甲──以今日不列顛的眼光來看實在非常寒酸──當時,只有一國的王或背負戰鬥威名的英雄,才能穿著由一些鐵片與皮革交相製成的鎖子甲,其他的騎士皆是皮革類的輕護甲來防禦。
但即使如此,也有規定不能穿戴甲冑的對象。
候補的騎士──那名少年,便是如此。原本就瘦弱嬌小的身材,被一群人高馬大的騎士所包圍,更顯得少年的弱不禁風。
“總有一天,我要讓不列顛的騎士皆穿戴鐵片鑄成的鎧甲、手持鑲有聖母瑪利亞像的盾牌、戴著令敵軍望而生懼的頭盔,並驕傲地舉高保衛國家的劍。”
叫做亞瑟的少年曾如此說道。
拔出石中劍後,騎士們的王也確實地,於短短四年內達成了這個目標。
從此,戰場上的不列顛騎士團,永遠披上閃著潔淨光輝的鐵片甲冑。在山丘上排成縱列時,還穿著皮革獸衣的敵軍,馬上便感到刺眼的實力差距。
王的騎士們手持反射陽光的堅固盾牌,舉起吸收世間光明的長劍,面對壓倒性的數目、異族們的洶湧步兵,也依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那同時也是,王位上的少年首度展現冷酷無情一面的開端。
為了鞏固原本不強盛的國家、提高騎士們的戰鬥與防禦力;為了獲得價值不菲、難以開礦的高質度鐵片,王首先執行得便是壓榨村莊的策略。
對一部分人民抽取苛刻的龐大稅金、以一點小名目徵收貴族的土地與財富。征伐他國城池勝利後,毫不留情地掠奪救濟的財庫與稀世珍寶。
唯一沒做的,只有奴隸戰敗者與敗國的人民而已。
但是騎士們的王,以勝利與國家的和平,成功地壓抑下種種不滿的正義之聲。
這些未來的景象,他在那個時候根本從未想過。
沒想過,少年是用著怎樣的心情,決定了自身將會崩滅的王者命運。
──測驗很簡單。
他告訴少年,在大家的面前親吻那名、以解決男性需要為業的女性便可。
“只是親一下,從此我們就不會嘲笑你。這不是很划得來的交換條件嗎?”攬著少年的肩膀,他悄悄地說:“這個女人,昨天才來這裡工作,所以算是乾淨了。”
那雙清朗明亮的碧綠眼睛,沉默地盯著他瞧時,就像教堂牆上的主之雕像,神聖地望著下方無數低劣的可憐之徒。
莫名湧起的卑下,使他拿開自己放在那纖瘦肩膀上的手臂。
後方鼓舞喧鬧的同伴聲令人覺得生氣。
他居然,對自己強迫少年的這個行為感到生氣。
那張俊秀的面容總是如此平靜,只有眼底的聖潔之火洩漏出真實情緒。
他看著金髮少年朝女子略微彎腰、低頭吻了她的手背──極為標準、給予尊敬的騎士之禮──然後,知道少年一生都將是永恆純潔的存在。
“我只願與珍愛之人有所親密,相信妳也是如此吧?”少年輕柔地跟同樣錯愕的女性說完,便轉過身朝著所有同伴堅定地開口:“若今日有人嘲笑我的選擇,等同於羞辱這位女士──此等不懂禮節、毫無體諒之心的騎士,就由我的劍來予以糾正!”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任何笑聲傳出。
騎士們在少年的面前,一個一個地點頭,手握腰間的劍柄,高貴地表示認同。
欸欸,是的,在當時還是粗魯武夫形象的騎士,與今日歌詠愛載的高雅英雄不同。即使如此,那依然是不列顛的騎士們,首度展現自身尊嚴的一刻。
於是他難以想像,亞瑟與任何人親密的畫面。
王無法愛上人。那名後來成王的少年,也將孤獨一人直到生命殆盡。
※※※
「這下子可不妙、大大不妙啊,王后陛下!」
「達根奈特,請你不要在我面前繼續來回走動…我頭開始發暈了。」虛弱而疲憊的聲音。
態度誇張的弄臣,停下腳步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黑髮少女。
那是他們不列顛的王后,威震四方的騎士王之妻,可能也會是自己最後的救命辦法了。
「王后陛下,您知道王今晚回絕了用餐嗎?我們的王啊,居然不要吃飯了!?」
「…我不明白。這是很嚴重的事情嗎?」
與王在王城中用餐的經驗也只有一次,這樣的格林薇亞自然無法體會,回絕美食的亞瑟王在騎士們眼中是件多麼嚴重的現象。
達根奈特抓了下頭髮,煩惱著怎麼解釋才好。
站在隔壁、於王后跟前向來少言的羅恩,倒是意外地率先解釋:「王自很久以前對食物就有特別的愛好。據王的說法是,自小清貧的家境,並未有機會嘗試許多美味的料理。」
「所以──」達根奈特接著說:「我們的王非常會吃。非常、非常會吃。」
雖然知道這不是好時機,但格林薇亞還是因為弄臣的形容而笑了。從早上開始,跟那名金髮丈夫有過短暫的不快交錯後,她今天首度露出了微笑。
「王有著驚人的食量。」羅恩也不得不承認地點點頭。
「真不敢相信,那麼小的身體是怎麼塞進一頭羊的…」達根奈特似乎喃喃地說了讓人介意的資訊。「總之,王后陛下,今晚王說了沒有食慾,回絕凱伊王的用餐邀請後,就一直待在房間裡。」
──會有這樣讓人擔心的王,就是妳惹的禍。
羅恩的表情,冷冷地無聲表達著格林薇亞的責任。
年輕的王后沉思般地攏了下肩膀的頭髮。
早上的決鬥,凱伊已經告訴她大概。頑固地不願放下劍的騎士王,接受了凱伊那有條件的比試。
騎士面對挑戰絕無拒絕之理。這點格林薇亞也清楚。
但是,為了無聊的理由,與不懂武術之人持劍決鬥,那跟若有天她因不滿王總是冷冰冰的模樣、就說了要跟他決鬥有何不同?
實力差距如此明顯,便只是單純的欺負而已。
──如果認為持有聖劍比探望她重要,那麼便離開吧。
令格林薇亞生氣的另外因素就是如此。
王既然不願放下劍,她也不想見到那樣的王了。
格林薇亞想見的丈夫,是那晚抱著生病的她輕唱歌曲的人,才不是握緊聖劍而冰冷無情的騎士王。
「──身為一國之王,想不想用餐可以自己決定,你們的操心是多慮而已。」
賭氣。格林薇亞連腮幫子都不自覺地鼓起。
真的很討厭那樣的王。
“王”的存在,綁架了她那位溫柔體貼的丈夫。
「王后陛下,我知道您對今早的決鬥無法苟同。但是,我們的王卻是為了保護您才揮開凱伊王手中的劍──天曉得,那位連劍都拿不穩的王,是否會在下一瞬間就誤傷了您啊?」
「插入決鬥中的比武原本就是不智之舉,王為了保護您的安全卻必須受到您的譴責。我想,這並不是公平的結果。」
一切都是妳的錯。
羅恩的眼神射出了利刃。
格林薇亞嘆了口氣,無奈地站起身遠離那尖銳的斥責眸光。
或許他們因為擔心王的狀況而忽略了,但是,她仍然是帶病在身的病人啊。
──這個身份使妳不能相信任何人。
亞瑟王在結婚初期所交待的準則,霎時清晰地湧入腦中。
格林薇亞黯淡地低下頭,知道自己要在追隨王的騎士們中被體諒,並不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她也有對王的行為不滿的時候,那與自己觀念相衝突的認知,撼動著雙方的原則與處事標準。
若是輕易地以道歉來妥協,勢必得將自己建立多年的知識拋棄一旁。
格林薇亞是嫁給了不列顛的騎士王沒錯,但她可不知道,連這顆評量價值觀的心,以及使她成為今日自己的這些原則,都要一併奉送給王不可。
但另一方面,在心已經交出的這時候,還有什麼原則或堅持能夠留下呢?
她對此毫無頭緒。
生平第一次──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對某個人存有愛情的憧憬。
她不知道應該付出多少,也不懂何時該停止盼望。
格林薇亞只能在這些期盼與失望中,一步一步、孤單狼狽地走下去。
等到能夠放棄的時候,她或許就會明白,原來早該如此。
這份情意,早該在最初就放棄。
「我去說服王吧…如果這就是兩位爵士來此“打擾”的目的。」
拋下這句話,纖細孤獨的王后,踏著沉重的步伐離開了房間。
達根奈特下意識地摸摸發疼的耳朵。
「我們的王后陛下,平時雖然溫和親切,但只要生氣起來就會冒出很刺人的話呢。而且,這些話還真是事實地讓人無法反駁。」
羅恩只是環起手臂,不置可否地冷哼著說:「只要王后陛下道歉就夠了,本來就是她的錯。」
※※※
城堡最高處的露台之下,聚集了坎美樂之城的全數騎士。年輕的黑髮少女,穿著克爾特的傳統紅色禮服、肩披鑲有金線刺繡的赤龍披肩,朝底下的騎士們高高地舉起手臂──少女的手上握著與她的身高極不相稱的劍。
“你們在戰場上的劍,必有我、不列顛的王后,與光榮同在。”
少女大聲地說出足以令軍隊士氣大振的話。玲瓏乾淨的腔調,如夏之甘霖使人舒暢。
沒有人能從那道聲音中,察覺些微遲疑與不安的真正心情。
以劍劃開手腕,鮮血流下劍身,映照出華麗血痕的光潔。
騎士王的妻子於此,正式地完成與眾騎士們效忠不列顛的儀式。
不論身心或靈魂都奉獻給這個國家,以及這塊度過黑暗、孕育無限光明的土地。
這是,比給予神的誓言更加神聖、堅不可摧的約定──對榮耀、勝利、與那帶來和平的騎士之王,所有的誓約。
露台後的陰影處,不被騎士們看到的場所,他站在王的身邊共同觀賞兩國歷史融合的一刻。
“騎士們真的以侍奉最美麗的女性為榮──昨天之前還有的抱怨,今天完全被歡呼掩蓋過了。”
“我說過,格林薇亞不會有問題。威爾斯的血統裡有著戰鬥民族的遺傳,騎士們不會察覺不了這點。”
統一不列顛的英雄,迎娶非克爾特純血後裔的威爾斯公主,在這段日子裡出現了許多反對的聲音。
如果只是其他民族的混血倒也還好。偏偏威爾斯的王室中,在前幾代就與過去統治島上、遠方而來的強大帝國有所交融,這樣的血統便是十分尷尬的存在。
“貴族們的反對也就是針對血緣吧?除此之外,放眼望去,島上有哪名女性的名字比這名威爾斯的公主更加響亮?有何人的形象比不列顛的王后更為尊貴?如此讓騎士們折服的美麗,又有誰能辦到這個成就?”
王說話的聲音清脆平淡,緩慢而冰冷地評量自己的婚姻意義。
“迎娶格林薇亞是唯一的路,那群貴族也懂這個道理。把對過去守舊而有的不平之聲,當成是饑餓的野狗狂吠就足夠──餵飽他們之後,便會安靜無語。”
他想了一下,同意王的評價。政治需要貴族們來平衡安定,而安撫貴族就需要讓他們感到地位與財富的安穩,只要能保護這些,王的所作所為也會成為真理。
“──無論如何,您的子嗣,延續不列顛的新王必定是純血的繼承人。雖然對王后不好意思,但是威爾斯的少女所誕生的孩子,絕對無法符合貴族的期望。他們…陛下,貴族不久後便會希望您冊立新妃吧。”
王的嘴角揚起冷笑。冰綠的眼神,從未移開那名陽台上受騎士歡呼的少女身影。
“欸,儘管把自己的女兒都送進王城吧。將那些貴族女性許配給騎士們,藉此讓騎士更加忠心,也是個辦法。”
“陛下,這麼做是否太──”無人道。他頓了一下,將話壓回喉嚨。
他的王也是如此。將自身婚姻當成籌碼,為了政治目的而與人結合。
身為上位者,若想保護國家,便要先犧牲自己。王已經做到了,現在便是要求其他上位者也起而效法的時候。
“我的妻子只有格林薇亞一人,不列顛的王后永遠將只有那位威爾斯的公主。達根奈特,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嗎?”王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柔許多,像在緬懷著已經難以重回的時光。
“只願跟珍愛之人有所親密。是這樣嗎,陛下?”
“…我相信你也是如此吧?”
是。他輕聲回應,點了點頭。
在這位永恆的少年王面前,他從沒想過隱瞞。
雖然是政治目的而為的犧牲自我,但他的王卻依舊秉持著多年前的堅持。
“還有一件事情,達根奈特。”王淡淡地說:“傳令下去,從此之後不准使用『陛下』這個敬稱。”
什麼?他愣了一會兒,才一頭霧水地回答:“…是,我明白了。”
這時,黑髮的新任王后從陽台外走了進來。
儀式結束,左手腕還滴著鮮豔的血珠,王后的臉有些蒼白。
少女將劍雙手遞上,奉還給站在她面前的王。“我完成了,陛下。”
──然後,他明白了。王的命令,真正原因所在。
“妳做得很好,王后。”王接過劍,低頭吻了那滲血的鮮白手腕。側臉的神情虔敬,一如跪在主之前膜拜的信徒。
“我已經吩咐梅林在外面等待,他會治療妳的傷,絕不留下一絲疤痕。”
“…我了解了。那麼,我先告退,陛下。”
那時候的王后,說話聲音依然細微而內向,戒慎恐懼著陌生的環境。
她在王的面前總是戰戰兢兢,時常會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如果他更敏銳一點,或許可以發現,王后低下頭的身姿並非怯弱,而是正在隱藏青藍眼底的反抗火花。
看著王后離開的身影,王閉上眼睛,輕聲地說:“不列顛的未來,除了和平之外別無他路──因為,我的王后已先為此犧牲最珍貴之物。”
再一次地,他的王當了剝奪者。
還以為統一國家後能夠停止這種作法。
他與金髮的永恆之王,同樣為這個奮戰後的光景,首度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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